【楼诚】时时刻刻6

【时间坐标:1931年十月十三】

【晚上:九点三十】

 

门铃响了三声,两短一长,阿诚诧异地跑过去开门。

“大哥,你回来之前怎么不给教务处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呀!”青年人忽闪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欢快地接过明楼的行李箱,又忙不迭地抓起明楼脱下的大衣和帽子往衣帽架上挂。

明楼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手虚抚了一下青年的脸,停在右侧,

“和谁打架了?”

青年头一偏,用手挡开他的手。

“走路不小心撞了一下。”

明楼的目光敏捷地落在青年的手上,手背上一道暗红色的伤痕触目惊心,“你打他,还是他打你?”

阿诚无奈地望着他。

“大哥,”一口上海话飙了出来,“我又不是小宁啰,整天打相打做啥啦,老实搞弄港,我前天回家路那厢被法国瘪三抢钞票了,追了两站路,最后还是被伊跑特了。”

“报警了没有?”明楼听他用家乡话撒娇,不由莞尔,“侬平常身上能摆多少钞票啦,还跑去追啥?”

“么报警,反正伊也没抢到钞票,被我吃一顿生活。”(翻译:没有报警,反正他也没有抢到钱,被我揍了一顿)

是啊,阿诚从小就能打架。十岁的瘦瘦的阿诚带着五岁的肉呼呼的明台去学校找那几个欺负明台的小恶霸,打得那群高年级的孩子满地找牙。明镜怒气冲冲回家,让明楼罚阿诚跪,明楼问阿诚是不是欺负小朋友了,阿诚倔强地不回答,只有明台在旁边哭得惊天动地,小家伙眼泪鼻涕齐飞,嘴皮子却顶利索,抽抽噎噎讲了前因后果,明镜又心软了,嘴上虽没饶人,第二天就吩咐陈嫂炖了鸡汤给哥俩喝,回头还细细吩咐明楼一定要好好带阿诚,孩子小时候受太多苦,别走上歪路。

明楼在心底叹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道:“跟侬讲了几多次不要乱跑,现在巴黎的危险分子不少。侬想画画,我跟常书鸿老师讲一声让侬去旁听好啦。”

“晓得啦,再不去街头画画了。”阿诚忙着收拾他的衣服,帽子,又接上一句,“其实我已经去听陈开渠的课了,每个礼拜四到礼拜六下午都去美心画室。”

你倒是坦诚,不过这种坦诚,可不真实啊——明楼有点窝火,但是对着青年人明亮的笑容和眼睛,又发作不起来。

“窝里厢还有啥切额?”(翻译:家里还有什么吃的?)

“唉,侬应该早点打额电话回来,现在只有鸡蛋,面包,和一点起司。”阿诚一边抱怨,一边开始挽袖子做饭。

最后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里面卧着两个鸡蛋,阿诚怕不够,又赶紧切了一碟子面包出来。

明楼爱吃米酒煮鸡蛋,巴黎并没有醪糟这玩意儿,阿诚常常用白糖牛奶代替,明楼一贯觉得还不错。不过对于面包,明楼的态度就微妙得紧了,若三明治还好说,若单单是法棍,只当它是果腹之物,提不起丝毫兴趣。

此刻,明楼有点儿心不在焉,乱糟糟的头发搭在前额,在灯光下投出一片阴影,他的双眼隐藏在这片阴影里,有点儿悲伤。

阿诚在旁边坐下来,笑道:“要是嫌不够,我再去煮一个鸡蛋,不过,晚上吃多了,怕积食。”

“哦,你晚上吃的什么?”明楼用汤匙小口小口喝着牛奶。

“学校食堂的面包呀。”

明楼嫌弃地摇头,“难怪越长越瘦,长得就像个法棍,人家看见可不得抢你钞票么。”

阿诚:“哎,怎么这么说,我是瘦了点儿,可有的是力气。追了他两条街呢!这要是换了胖子,哪里追的上……”

明楼咬了一口鸡蛋在嘴里,鼓着柔软的腮帮子,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个胖子究竟指的是谁,然后飞过去一记眼刀。

青年满心欢喜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些许顽皮。阿诚时常这样看着自己,从上海老宅的书桌前,到巴黎大学某个讲堂的后排,从风雨飘摇的轮船渡口,到夜阑人静的塞纳河边,他似乎永远欢喜地跟随着自己。明楼害怕他和自己走上一样的道路,但隐隐约约又觉得高兴,在光明之后,在阴影之中,他可能会有一个同伴,比兄弟更亲密的同伴。看来大姐骂自己的话,果然是没错;“有样学样,都是你教出来的!”

当他的同伴意味着危险和死亡,明楼默默垂下头,专心吃牛奶煮鸡蛋。

可是我们这样的人,害怕的已经不是死亡,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国土沦陷天下大乱而自己毫无作为。

明楼在蓝衣社工作的时候,曾经替上级送过一次抚恤金,他只能以普通友人的身份上门拜访孤儿寡母。那个家清贫寡淡,可怜的女人一直以缝补为生,明楼声称此人临时调离了工作岗位去了香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家。那女人接过钱垂下眼睛,说了一句话:烦请您转告我先生,我早就不指望他了,以后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明楼骨鲠在喉,处境尴尬——他能解释什么呢?若是战场上为国捐躯,家人悲伤之余也会感到骄傲,可蓝衣社里的人死了,便化作孤魂野鬼,人人唾弃,了却不完的天下事,得不到的身前身后名,他什么也不能说。

可是这又能如何?明楼心想,那么多人毁家纾难,前仆后继,身前身后名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为了什么而舍生取义。

我早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明楼心想,然而,阿诚……

明楼看了阿诚一眼,阿诚此刻坐在旁边翻一本书,侧脸在灯光里半明半昧,发现他在看自己,就抬起头来,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笑笑,“哥,吃完了你别动,我来洗碗。”

明楼慢慢咽下最后一口鸡蛋,说:“阿诚,你去美心画室旁听,人家收了多少学费?”

“哥,引荐我去的老师是画室的熟人,他们把画室的清洁工作交给我,减免了一部分学费,我基本上花不了多少钱。”

明楼笑笑,“你倒是精打细算。”

“跟谁学谁嘛!”

“不过,我去年听常书鸿说,画室扩建,增加了两个储藏室放油画和雕塑,就是东西走廊的两头,办公室旁边隔出的新房间,这几间房的窗户特别大,是连在一起的,难道那儿你也要打扫?”

阿诚眨巴眨巴眼睛,他倒是第一次听说陈老师办公室旁边那个从来不开门的房间是储藏室。

 “这活儿可不轻松,我弟弟又不是清洁工,明儿我去问问他们,干脆给你涨涨薪水,索性连颜料钱都有了。”

 “怎么了?乐傻了,你真想去给他们擦玻璃啊?”明楼摇头。

阿诚嘟哝了一句,“真是越有钱越抠门!”

 

青年人嘴上埋怨着明楼,看他放下汤匙了倒是立马起身收拾碗筷,走到洗碗池边上却被明楼挤到了一边儿去。

“我来吧,你这手沾了水要发炎。”

明楼眼神温柔地看着阿诚,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几绺碎发在额前轻轻抖动,高挺的鼻梁和专注的眼神——阿诚突然有点愣神,心想大哥真是太好看了。西方美学中不乏对人体美学的论述和著作,可阿诚觉得,那些文字和绘画,完全无法准确描述明楼的侧面之美。

青年人大胆地打量了明楼一会儿,笑眯眯地说:“大哥真好看……”

What?

明楼差点摔了手里的碗。

“哥,你的侧脸超级有雕塑感!改天我得把大哥洗碗的样子画下来。哎,或者这样,您去画室当模特儿吧!”

明楼反手甩出一把子水珠,阿诚灵活地避让开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明楼哀怨地想,大姐,这性子可不随我呀!都是您把他和明台宠坏了!

 

注:历史上蓝衣社成立的时间和本文时间有冲突,暂且先这样写吧。不影响主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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